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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24-8-29 10:47:14 | 查看: 3| 回复: 0
  墓碑前的跪忆……
  ——缅怀“书痴”爸爸毕宝忱
  毕国顺
  我捧着刚刚从印刷机上拿下来的散发着油墨香的《墨海一生——毕宝忱书法集》,从深圳飞跨八千里,专程赶到哈尔滨皇山公墓毕宝忱的墓碑前,虔诚地跪下,拿出一本写满祭文的新书点着——用这种特殊的方式把一份特别的爱、最亲的情、格外的孝“寄给”九泉之下的父亲。
  隔着跳跃的火苗,看着碑上“毕宝忱之墓”几个大字,我心中默念着:爸爸,我带着您的作品集来了!带着您独创的200多幅“毕体”书法墨宝来了!爸爸,我现在正在给您“寄”这本书,您肯定会收到的!您慢慢地看着您自己写下的一字一字吧……
  他自创“毕体”书法,曾题写“哈尔滨站”等千余牌匾
  火苗慢慢地翻阅着这本240多页的厚书,那苍劲厚重、阳刚大气的“毕体”书法一字一字呈现在眼前:父亲的字主要有三种书体:行书龙飞凤舞、大气磅礴,草书行云流水、酣畅淋漓,楷书刚劲厚重、力透纸背。尤其是行书楷书自创出善用毫尖边锋的“毕体”书法体式:他依据汉字的方块布局结构,在横竖折拐角即右肩胛处和竖勾拐角处大胆创新,形成右肩胛刀砍斧劈似的峰脊和竖勾处舒展雄强的收势,让行书楷书“耸肩露峰”,使整个方块字顿显雄浑厚重、阳刚大气,极具视觉美感。这就是父亲独创的、“行楷带峰”的“毕体”“毕书”。每次端详每次都会在心里摹描着那优美悠扬的一笔一划,每次脑海里总会立即联想到诗的韵味、画的美感、舞的节奏、歌的旋律。
  而父亲对自己“毕体”书法特点的总结却十分简洁,就两个字:“受看”。正因为“毕体”“受看”,所以父亲的字在哈尔滨市、黑龙江省很受欢迎,尤其是极重“脸面广告”效应的牌匾更是“毕书”纷现。记得从五十年代始至八十年代末,哈尔滨大街小巷上经常能看到父亲写的牌匾,如:“哈尔滨站”、“黑龙江省公安厅”、“黑龙江省高级人民法院”、中央大街上的“妇女儿童用品商店”、“松花江旅社”、“哈尔滨摄影社”......父亲的字最好认,“行楷带峰”独具一派可一眼认定。记得“文革”期间我曾多次站在哈尔滨市人民政府门前,久久欣赏着新换上父亲写的牌匾“哈尔滨民兵独立师”,眼睛摹描着那刀削斧凿、斩钉截铁的八个遒劲大字——这是我爸爸写的!一种自豪感油然升起、热流全身、激情难抑。
  父亲所在的哈尔滨工艺美术制品厂当然懂得“毕书”的市场号召力,他们以父亲近视写字需光线为由,将父亲安排在临街大橱窗前工作。于是哈尔滨地段街上出了一道风景:父亲在窗内挥毫泼墨,窗外经常围了一堆人在欣赏,常有夸赞者喊出声来:“好字!好书法!”当然,“毕体”书法在民间百姓里更是大受欢迎,求字的人常堵家门。其中最受欢迎的还是那个“囍”字,他写的“囍”字大方俊秀特别受看,能给新婚家居增添不少喜气,给新婚大典抬升不少格调,于是不管多远多近,无论认不认识,都来讨“囍”。父亲则一律笑嘻嘻地当场就写、分文不取。脑子活络的年轻人竟把“毕体”“囍”字刻成模子翻印,在透笼街市场上热卖;还有不少有生意脑瓜的人,把“毕体”字当成自家锦旗店的主打产品;甚至更具眼光的生意人把“毕体”字长年贩卖到大庆、伊春、牡丹江、加格达奇等全省各地。从六七十年代开始,赚钱效应带来的另一个作用就是:把“毕体”书法不知不觉地广泛传播到全省各地了。
  父亲的字写得如此精彩绝非偶然。父亲生在山东省掖县朱桥镇滕家村,自幼酷爱中国书法,因家贫买不起纸笔,就用草棍在地上划,随时随地用手指在膝盖上划,多年下来竟划破了一条裤子!父亲曾总结过自己写得一手好字的原因:一是手出,二是苦练。父亲肯定有“手里出”的这种写字天赋,至于“苦练”两字用在父亲身上就显得太简浅了——划破了一条裤子、农村孩子竟练成了高度近视眼——他练书法应该是用“痴爱”、“痴迷”来形容更恰当。父亲的书法功力应该从儿少时算起、年轻时已自创成“毕体”书法并达到炉火纯青,60多年从未歇笔从未停书,一生“痴活”在自己的书法艺术里。
  一生痴迷书法 靠字谋生却从不靠字谋利
  火苗用炽热的红舌舔噬着封面上《墨海一生》四个大字,我脑海里浮现的是爸爸一生的痴爱、一生的清贫、一生的坚守:父亲的书法可以说是生不逢时。他如果活在崇尚文化艺术的现在,他应该是风风光光的书法大家,应该不至于愁吃愁穿愁住,可他偏逢“狠批个人名利思想”的文化贫瘠时代,他的“毕体”书法只能“明珠暗投无人识”,他只能用一支毛笔苦苦支撑着全家人的衣食住行。他从四十年代起直到终老一直靠写字谋生。从我记事起至改革开放,父亲月薪几十年不变仅66.8元,却养活着上有老下有小的八口之家,80多岁的老母和5个嗷嗷待脯的孩子,最初全家挤在一个只有小天窗的三角形偏厦子里,后来又挤在昏暗潮湿终年积水的地下室里,日子过得极其艰难。虽然写了哈尔滨市政府和哈尔滨火车站的牌匾,但仍然是默默无名照样贫穷,可这些丝毫没有影响他对书法的痴爱,只要一拿起毛笔,就完全换了个人,他一下子躲到字里,从眼到心到整个人全化在字里了。
  书法是他的世界、是他的全部、是他的生命!几十年之后回想起来才慢慢理解父亲当时许许多多的“傻”“愚”“痴”。父亲一生清贫,却从没想过靠自己的一手好字多赚钱来帮衬家境。邻居曾嘲笑:“毕叔不会经营,这手好字在我手里早就吃香的喝辣的了。”的确父亲不懂经营,甚至从没想过经营自己的字。每天下班后到家求字的人络绎不绝,可他有求必写不谈报酬,还竟然慷慨到:凡不是做买卖的一律不收费,凡是做买卖的凭赏,扔下块把毛钱或送瓶“一元糠麸”酒,他就很知足,即使是靠“毕书”字做生意的也只收极低的辛苦费。一个年轻人看到“毕体”书法的市场价值,决定在大庆市开办以“毕体”书法为主体字的锦旗店,父亲明知却大度地让对方开价,对方怯怯地低开:一个字5分钱。没想到父亲竟满口答应。于是父亲每天在昏暗的灯光下伏案疾书几十上百个字,妹妹国媛实在看不下去,要年轻人提高到一字一角钱,可没等自知理亏的年轻人回话,父亲先不干了,他向女儿大吼:“不许这样说话!这个价不要变了!”八十年代初,美术厂决定给绝对骨干涨工资,领导试探着征求父亲意见:“厂里研究想给毕师傅月薪增加一百块,你看行不行?”不料父亲竟大声反对:“不行!不用一百!五十就行!”
  这就是父亲!这就是最真实的父亲!
 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:写字时父亲的内心是极快乐的!他心里的话应该是:“有那么多人赏识我的书法,这就是最大的成就!”“我的书法能传播到全省各地,这就是最大的价值!”他享受这种快乐!他“醉”在这种快乐里!他心目中书法大于一切!其余的都不重要,钱多钱少、有钱没钱都不值一提——这是一个真正书法家的最宝贵的艺术操守!
  “书痴”将“痴”字成功遗传给了子女
  火苗轻轻地撕开第112页,露出“‘书痴’的‘痴’字遗传——爸爸的书法精神身教了我们”,这正是我写的纪念文章,爸爸,您对我的身教让我受用终生:父亲好像没有什么堂而皇之的言教,但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却真切感受到了父亲那种“划破裤子”的苦劲,感受到了一个不折不扣“书痴”的所有“痴”字身教:爸爸无论春夏秋冬天天在单位里挥毫,回家又接着泼墨那种无怨无悔的韧劲;为完成临时急活儿经常挑灯披衣、深夜挥毫,即使卧病在床也像战士听到冲锋号似的翻身下地、提笔上阵,那种一往无前的犟劲;一提起笔就旁若无人、忘掉一切,凝目聚神、运足全力,颗颗汗珠顺颊而下的那种认真劲;不为钱多钱少而写字,甚至不为有钱没钱而提笔,那种一心为书法艺术的痴劲;每时每刻月月年年都在熏陶着、教育着身旁的子女,这就是大于任何言教的身教!这就是远胜于任何课堂说教的耳濡目染!这就是爸爸专为五个子女上的“小灶”“痴教”!正处于人生观形成时期的五个子女天天接受的是这样的身教,那绝对是正影响、正激励、正能量!
  现在回想起来,我们五兄妹身上都有“书痴”爸爸“痴”的影子。记得我很小时偶得一两分钱,都舍不得去买诱人的俄式列巴圈,而是去小人书铺一分钱租两本,看得比吃列巴圈还香,就这样我看了好多年,到小学三四年级时我已经开始看《苦菜花》《三家巷》等长篇小说了。极其刻苦读书的大哥国兴先放了颗中考“卫星”——考上了全省最著名的学府哈三中,当时在全院就像中了“状元”。第二年中考发榜时,班主任张同乐老师让我陪着挨家送全班录取通知书,却故意卖关子,送了一整天竟对我一字不露。黄昏时终于拐到东风街29号,只见父亲一个人低着头抽着烟,在大门口焦急地踱来踱去,我知道父亲在大门口已经苦苦等了一整天了。张老师把我的录取通知书直接递给父亲,父亲的眼睛贴在那张纸上看着看着,手剧烈地抖了起来,脸笑得像开了花似的。这时张老师才对我揭开谜底:“祝贺毕国顺同学考上了哈三中!”“三中冲击波”瞬间波及全院:父亲一定是听到了许多这样的赞美:全院最穷的老毕家两个孩子考上了三中!后来才知道“三中冲击波”竟轰动了东风街整个一条街。再后来直到48年后的2012年,同院的罗卫平到深圳对我说:“你知道不?就因为你家两个上三中的,我爸给我和建平一人一个耳光!说:你们好好学学老毕家的两个孩子!”可老毕家这两个孩子学的又是谁呢?
  父亲对书法的“痴爱”“痴劲”,那种“痴基因”是绝对遗传的!那种一往无前地痴忠中国书法的精神就是一种特殊的“痴教”,这种“痴教”的传染力是潜移默化的、是烙在心底的、是跟随一生的。果然,有“痴爸”必有“痴子”:大哥毕国兴凭借自己的能力杀回哈三中任数学高级教师。我和弟弟毕国昌都是自己凭着能拼能搏当上了《黑龙江日报》和中央电台的记者,都被评为高级记者,都在全省颇有名气。
  火苗越烧越小渐渐熄灭,我知道爸爸已经收到了这本书了,我重重地磕下三个响头,站起来扶着墓碑对爸爸说:爸爸您走了24年了,但您的“毕体”书法艺术没有走,您为无数见过“毕体”书法的人留下了一份难忘的文化记忆,您为中国书法艺术的创新发展留下了自己独特的一页。爸爸您走了,但您的“毕体”书法艺术留在一座城、一个省的文化发展史上,留在中国书法艺术的历史档案中。最重要的是爸爸的一段书法精神相当精彩地留了下来,那就是:对中国书法艺术一生的痴爱、一生的痴守、一生的痴献。
  爸爸:您的“毕体”书法和您的书法精神,我们一定作为毕氏子孙的传家宝一代一代传下去!
  (毕国顺是原《黑龙江日报》记者,后南下深圳,在《焦点》杂志、《鹏程》杂志任总编辑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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